馮驥才：城市發展已偏向,別再禍害鄉村

“每一分鍾，都有文化遺產在消失。再不保護，五千年曆史文明古國就沒有東西留存了，如果我們再不行動，我們怎麽麵對我們的子孫？”馮驥才說。

曾經的近百座古村已經全部消失，原居民都在“新農村建設”運動中，從原來的深山搬出，住到了山腳下的平原小鎮的多層住宅小區裏。這讓人憂心忡忡。

中國的古村落在這幾年裏全部淪陷了，繼齊魯大地的古村全部被拆毀後，作為(wei) 中國文化博物館的山西的古村也全部消失了!

 

 

 

 

沒有個性的城市

 

 

楊柳青鎮是天津市最大的衛星城鎮，不僅(jin) 曆史淵源久遠，文化積澱也十分厚重，尤以入選國家級非物質遺產(chan) 的木版年畫而知名。這次拆遷的是鎮南南鄉(xiang) 三十六村，是曆史上楊柳青年畫重要的集散地，曾經有上百家老字號的畫店。如今，這個(ge) 年畫藝術區，即將在以“新農(nong) 村建設”為(wei) 由的城市化進程中消失。

從(cong) 改革開放至今的三十多年裏，在現代化和城市化的借口下，中國的600多座城市都經曆了舊城改造和重建，結果是每個(ge) 城市的樣貌都變成了一個(ge) 樣。

“我擔心將來中國人會(hui) 在自己的城市裏迷路，不論哪個(ge) 城市，滿眼全是現代建築。所有文化舊址、胡同、街道，都被房地產(chan) 開發商的推土機鏟平，造起來的樓盤，基本上都是一個(ge) 樣，原有的城市個(ge) 性和特點都消失了。”馮(feng) 驥才對記者說。

這些已有200多年曆史的文化曆史街區，無一例外都變成了商業(ye) 辦公區、寫(xie) 字樓和高層住宅區，原有的街道、胡同、大院和那裏的原住民，都消失不見了.

更早消失的是那些中小曆史文化名城。“比如我舉(ju) 兩(liang) 個(ge) 城市的例子，南方的浙江嘉興(xing) 和北方的山東(dong) 德州，這兩(liang) 個(ge) 城市在發展和建設當中，城市裏麵的曆史街區板塊(德州除去一個(ge) 文化性的遺址之外)基本上完全沒有了，它們(men) 曾經是中國曆史上非常著名的文化名城，基本上連曆史建築都沒有了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保護不能隻講政績

 

 

山西靈石縣

2000年，時任山西靈石縣縣長的耿彥波給馮(feng) 驥才打了一個(ge) 電話：“我是靈石縣的縣長，我在文化保護方麵很多想法是跟您一致的，是按照您的想法做的，我特別希望您到我這邊看看。”

但在老城保護和修複上，馮(feng) 驥才和耿彥波也有分歧。大同老城曆盡滄桑，城牆裏長了很多的野樹，當時，耿彥波提出要拿磚包起來，馮(feng) 驥才認為(wei) 不妥，如果拿磚包起來的話，老城看起來就變成新城了。馮(feng) 驥才希望大同能夠原汁原味保留幾段城牆，甚至把崩塌處用玻璃做一個(ge) 博物館或旅店，人可以進去，裏麵也可以喝咖啡，用現代人的生活把曆史跟現代連接起來。

大同老城

“我們(men) 最近去大同，發現政府更大的興(xing) 趣，是恢複那些北魏時期的城牆，重建了很多老建築，準備商業(ye) 開發。我覺得他做來做去，仍然是那些旅遊景點似的東(dong) 西，還是要急功近利為(wei) 政績把投資通過商業(ye) 運作掙回來。我不希望他們(men) 把老城最後搞成了遺址公園，最後為(wei) 了收門票，人流眾(zhong) 多，商業(ye) 氣息太濃，曆史的感覺反而沒有了。”馮(feng) 驥才說。

但這樣的問題在古城改造中屢見不鮮。雲(yun) 南的大理和麗(li) 江，向來被視作古城保護的典範，它們(men) 吸取了北京的教訓，在古城外另建新城區。在馮(feng) 驥才的眼睛裏，大理和麗(li) 江的曆史傳(chuan) 統沒有了，靈魂沒有了，隻剩下一個(ge) 軀殼。

麗(li) 江古城

“它們(men) 完全是一個(ge) 商業(ye) 化的城市，原有的文化深層的魅力，原有居民大量遷走了，城市的記憶沒有了，它原有的生活形態沒有了，遊客和居民都是漢人，原有的民俗和生活也喪(sang) 失了，小店裏賣的東(dong) 西在南方、東(dong) 北的景點裏都有，遊客看到的歌舞，最後都是表演性的東(dong) 西，村民在那兒(er) 擠眉弄眼，真正內(nei) 涵的東(dong) 西沒有了。”

西塘古鎮

馮(feng) 驥才比較欣賞的是浙江的西塘古鎮。“和周莊、烏(wu) 鎮等江南六鎮比起來，西塘的模式最好，它保留了原住民，沒有大規模的商業(ye) 化，保留了原有的生活形態。周莊本地人大部分都空了，都是外地人，烏(wu) 鎮的辦法是把原住民全部趕走，變成了一個(ge) 死城，一個(ge) 古鎮的生命沒有了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別禍害農村了

 

 

馮(feng) 驥才現在最擔心的是中國的那些遠離城鎮的古村落。因為(wei) 地處偏遠，遠離高速公路，在城市化突飛猛進的三十年裏，它們(men) 得以幸存。但在這幾年的的“發展小城鎮，建設新農(nong) 村”運動中，一批保存了近百年的古村落，被有組織有計劃地拆掉，建設成新城鎮和高層小區。

十年前，馮(feng) 驥才和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(hui) 去山東(dong) 普查，他發現齊魯大地上有許多不為(wei) 人知的古村落，有的村莊占地龐大，有城牆圍繞，護城河和內(nei) 河、池塘縱橫，學堂、孔廟、祠堂、倉(cang) 庫、戲樓、鍾鼓樓都有，街道、水井齊整，民居規劃工整，非常美麗(li) 。

孔廟

“我們(men) 當時還能看到山東(dong) 的一些古村落，我們(men) 想做古村落的調查，把好的古村落確定下來，然後向建設部提一個(ge) 名單，這些村落像北京的胡同一樣先別動，去年我們(men) 的隊伍深入調查下來，結果齊魯大地上一個(ge) 古村莊也沒有了。山東(dong) 經濟發達，它們(men) 城市化速度也快，地方政府為(wei) 政績把它們(men) 全部消滅掉了。”

山西王家大院

對那些商業(ye) 化的古村，如山西王家大院、周莊那樣的旅遊景點，馮(feng) 驥才也擔心它們(men) 的未來。他們(men) 往往是把村子圍起來，把幾個(ge) 道口都變成了售票處。在他看來，這些古村就是為(wei) 商業(ye) 服務的，為(wei) 遊客表演的一個(ge) 平台，跟文化沒有關(guan) 係，就是地方官員手掌上的一個(ge) 玩具。

周莊

即使是那些入選世界文化遺產(chan) 的古村，馮(feng) 驥才也很擔心它們(men) 的未來。在江西贛南地區和福建閩西地區分布著3萬(wan) 多座土樓。在它成為(wei) 世界文化遺產(chan) 以前，很多土樓裏的牌匾和擺設的文物，都被文物販子收購到了北京，流失到國外。後來申請世界文化遺產(chan) ，地方政府也花錢請專(zhuan) 家、學者，做申請文本報告，做規劃、保護方案，看上去煞有其事。結果土樓定為(wei) 世界文化遺產(chan) 之後，那些保護方案就變成了擺設。

土樓

“原來每個(ge) 土樓都是博物館，後來‘文革’毀了一批，‘文革’之後又賣了一批，所以很多土樓都空了，也有少量土樓裏還有些東(dong) 西，但這些土樓裏現在沒有人住，風吹雨淋，破敗得很厲害。”那裏隻是動物和植物的天下。中國應該學習(xi) 歐洲的政策，出台完善有效的法律和管理機製，讓富人們(men) 使用居住，係統化對土樓進行保護，延長它的壽命。

對古村的未來，馮(feng) 驥才很悲觀。“現在城市的悲劇正在向農(nong) 村轉移，打著城鎮化發展和新農(nong) 村建設的口號，大批的房地產(chan) 商把城市土地開發完了後，正在轉向農(nong) 村，因為(wei) 農(nong) 村還有大量的土地。這一波，如果我們(men) 控製不了，千姿萬(wan) 態中國的村落就會(hui) 變成城市裏那些建築垃圾。”

現在的情況是重申請，輕保護。保護誰?用什麽(me) 辦法保護?哪個(ge) 部門保護?這些全部是空白，因為(wei) 每一級政府完成政績以後，就沒人再管這事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文化遺產保護，工作很艱難

 

 

記者：您這麽(me) 多年來一直在做民間文化遺產(chan) 方麵的工作，這個(ge) 領域的保護情況怎麽(me) 樣?

馮(feng) 驥才：十年以前，我提了一個(ge) 概念，叫文化自覺。到了這個(ge) 時代，我們(men) 應該有一個(ge) 文化自覺，因為(wei) 時代轉型了，我們(men) 要有一個(ge) 自己的文化特色。後來費孝通也專(zhuan) 門寫(xie) 過關(guan) 於(yu) 文化自覺問題這方麵的文章。

到了最近幾年，國家開始文化自覺了，比如確立國家名錄，確立非遺文化，傳(chuan) 統假日放假，確立文化遺產(chan) 日等等，另外溫家寶總理也講，文化是一個(ge) 民族的精神和靈魂，深刻影響著一個(ge) 民族一個(ge) 國家，甚至於(yu) 更久遠。

由專(zhuan) 家到國家的文化自覺，我覺得這一條線上是順暢的，沒有問題的。但是國家隻有國家的文化自覺是不夠的，還要必須變成全民的文化自覺，這個(ge) 社會(hui) 才能文明才能進步。但是在這個(ge) 過程當中我認為(wei) 出現了問題。

我們(men) 現在有很多的文化遺產(chan) ，在我們(men) 確定完非遺的傳(chuan) 人之後，很多的傳(chuan) 承人就去世了。我覺得消失是自然的，因為(wei) 每一代藝人到歲數了都要消失。但是問題不在這兒(er) ，問題就是說，我們(men) 這個(ge) 非遺被確定為(wei) 國家非遺之後，它的價(jia) 值是什麽(me) ?

它在我們(men) 生活中，或者在一個(ge) 城市裏麵，或者在一個(ge) 地區裏麵，一個(ge) 鄉(xiang) 村裏麵，它的價(jia) 值是什麽(me) ?它是一個(ge) 商業(ye) 資源嗎?它是一個(ge) 地區的招牌嗎?它還是一個(ge) 地區獨特的文化和審美的表現?獨特的精神氣質的表現?是老百姓應該引以為(wei) 榮的一個(ge) 地方的文化創造?然而，現在幾乎沒有老百姓認為(wei) 非遺是他們(men) 的一個(ge) 驕傲。

 

 

 

 

國家要有文化形象

 

 

 

記者：怎麽(me) 看待老城改造中大量拆除民居，隻保留帝王將相和名人宅院現象?

馮(feng) 驥才：我覺得我們(men) 的政府官員不是從(cong) 這個(ge) 角度來看，他還是看到那個(ge) 房子的貴重程度，建築本身的物質價(jia) 值，不是看它的文化價(jia) 值來看的，是從(cong) 商業(ye) 價(jia) 值來衡量的。所以他們(men) 喜歡新天地的改造模式，我們(men) 現在660個(ge) 城市，基本上沒有曆史板塊，要麽(me) 被商業(ye) 開發了，變成一個(ge) 旅遊景點，或者是變成一個(ge) 風情街、酒吧街，在景觀上還存在一點東(dong) 西，作為(wei) 地標存在。

我認為(wei) 代表一個(ge) 城市真正的魅力的，是它的街區生活、文化，它往往並不是那些皇家、宗教的建築。比如說故宮，它是象征性的建築，但並不代表北京真正的文化，真正代表北京的文化，恰恰是那些四合院和胡同所組成的那些曆史街區。